噓〜

年輕時我們喜歡比較,沒有金錢名利地位可比,於是我們比著看誰親眼瞧見的金錢名利地位比較多。我在沼澤區的小咖啡館前撞上了艾曼紐琵雅時,寶寶說他親眼看見尊龍的皮膚有多麼亮麗平滑;當還未嫁做商人婦的林青霞與我在服飾店不期而遇的同時,寶寶以在畫廊巧遇張國榮及他當時的男友唐唐同進同出而大獲全勝。如此一來,羅浮宮瑪利咖啡露天座上的凱瑟琳丹妮芙或雙叟咖啡裡的尚雷諾都屈居下風了。我們年輕時執抝地比著這些細微末節,藉以豐富空蕩而有迴音的海馬區。或者,其實我們不斷地以一種幼稚天真理直氣壯的比賽,企圖延伸那一塊自己始終不願意承認的消逝青春?

2001年初秋午後,我跟另個朋友走在巴黎的貴族沼澤區,為了幫一位共同的朋友挑西裝。沼澤區是個好背景,適合發生偶遇、巧合,或重逢等等電影裡的鋪排或情節。朋友正在跟我講著他遇見飛碟的那一瞬間,雖然我始終相信飛碟的存在,但是說「遇見」似乎渺茫如撞上天邊一粒星。這位台南來的朋友,半個知識份子半個文藝青年,肚子扁扁也要挺扁的朋友,我說你遇見飛碟那麼飛碟真的長得像我們所熟悉的是一個碗公扁盤嗎?朋友說「那是一道光,閃到人睜不開眼睛呀!那一瞬間,幹!我閉上了眼睛。」整街的西裝店只賣著高級名牌,一排又一排的精緻布料手工卻偏屬灰暗的色澤讓我以為店裡光線不足,國際漫遊手機裡討論著亞曼尼比較稱頭,波士只能坐在會議桌前穿否則會有崩線危機,老實說低腰的肯搜真的比較適合東方人的扁屁股。而有一段很微妙的時刻,也許是五秒也許是一分鐘,四周彷彿安靜了下來,我們的聽覺被埋在一只玻璃鐘罩裡,像一種真空狀態的無聲。隨後,「轟」地一聲,整條街炸了開來。熙熙攘攘嘈嘈切切說著世界大戰開打了,每個人睜大眼睛用吼的發出奇妙的不屬於低調的猶太商人風格的音階。那是遠在幾個小時的時差之地,紐約世貿大樓被飛機攔腰撞上了。國際漫遊手機裡傳來:「別挑了,全買吧!我希望有一天從世貿大樓逃出來而全世界都看得見的情況下還是穿著很稱頭。」過了幾天我正準備從巴黎返鄉,手上提著兩套西裝,在戴高樂機場排著冗長的隊伍依序檢查再檢查。每隔一個小時,廣播理會傳來「請讓我們閉上眼睛一分鐘為美國聯航默哀」,從排隊到抵達櫃檯前,我閉上了四次眼睛。最後眼看著飛機就要起飛了,櫃檯前只剩我一人,新航地勤管不了許多對著我開嗓大喊「Run!」於是我開始往登機室奔跑,穿過一個又一個安靜低頭閉上眼睛的人樁。那是如魔幻場景般的奔跑,是王家衛讓梁朝偉在重慶大樓裡做表情而四周人潮慢動作模糊移動的場景,那是某種拖延時間的方式,動與靜的對比,為了拉長或延緩時間感而突兀於文本的離題狀態,那是卡爾維諾敘述的「慢」,而我卻奔跑著。飛機在新加坡降落,整整晚了四個小時。當飛機輪胎觸動地面時,空氣中有一種鬆了一口氣的感覺,晚了就晚吧!跑道上滑出一道又一道黑色的印子,是俗稱的「掂仔腳」瀝青嗎?是梵帝岡新教宗產生過程中的否定句,反正你知道在投票三十幾輪之後白煙必定終會冉冉升起,你知道地球不會因為一個宗教領袖閉上了眼睛就停止運轉,然而人類的遊戲牽扯著上帝的旨意。上帝!可以將黑煙漂白嗎?是摻進瀝青產生的黑煙,參與一場由無到有的決定。

噓…下了飛機,我們哪!繼續睜大眼睛活著。

閉上眼睛

一見到魏禎宏(寶寶)的畫,反射性地先找自己。幾乎平塗的技巧,冷靜端坐卻帶著神經質的容顏:個性、情緒,及內在的騷動也呼之欲出,彷彿禁錮已久的心靈,感覺連呼喊的聲音都已瘖啞。「閉上眼睛」像是人的多重面貌,正一層一層綻放開來,一次又一次在沉默中依序浮現:嚴肅的、略為神經質的、愁苦的、心中有千萬句話語而難啟齒的、帶著不削的神態、卑微、高貴,以及注視越久如同謎底般越容易被拆解神色。他們閉上眼睛,卻有著複雜的表情:眉頭輕蹙,愁雲慘霧醞釀著風雨;緊繃的唇角連結著兩道深深的法令紋,像河川的分歧支線;居然有人裂嘴偷笑,洩露出非盲的自信;垂下來的肉頰及眼袋,彷彿看不見就假裝不知青春正消逝;正面是潛進水裡的冒險,側面是貼進牆裡的固執。臉像一張地圖,魏禎宏藉著一張又一張的臉繪製自己的世界。而眼睛若為靈魂之窗,那麼一張臉是不是就可以直接通往靈魂?麵包合唱團唱過一首歌「if」:「如果一張臉可以停泊千艘船。」許多人仍舊像字謎般看待這句如詩的歌詞,在他的畫中每張臉如同一艘船,依據每個人的心性及氣質,他們將航向屬於自己的港灣。我想起了旅法藝術家魏禎宏幫每個朋友拍下正面側面照片的時刻,我想起塞納河畔這群浪跡天涯的藝術家,當然也想起了我們曾在何時經輕輕地閉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