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體只會朝兩個不對稱的方向發展,要麼淫逸,要麼當靜物。
之所以不對稱,是因為當肉體一動員起來,並不會只是單純的「動」物:由於我們的情結,含蓄,所以不管多麼平常的走動或舉手投足,只要一仔細看,都會看得出淫逸。就像王家衛說的:「女人的腳是最性感的部位,拍得好就有味道」。
但是當身體靜止了,無所顧忌攤開來的時候,就因為它曾經動過或可能會動,所以反而時時處在一種不穩定的狀態,格外讓人提心吊膽,覺得這樣的靜物居心叵測,像魯迅對「短袖子」所做的分析。這樣字面上的靜物再也不靜,反而成了潛在的動物。這種潛在性格,足以讓靜物成為最強烈的暗示或恫嚇,像化妝品或外用葯品廣告裡的局部特寫,或Gunther von Hagens的人體世界。只是靜物仍有它靜的可能,不像動物幾乎不脫淫逸。這也是為什麼淫逸會和靜物斜對上了。
但在淫逸和靜物兩極之間,卻也可以歧生出更多的曖昧,拉扯出更糾結,更旁雜的張力。譬如欲蓋彌彰的遮掩,或欲彰彌蓋的裸露;
譬如閉目,反而突顯了欲望的明目張膽。由於沒有眼神的出口,欲望只能是被監禁起來的騷動;
譬如強大的肌塊,卻得攀附在椅子上,被一條沒畫出來的繩子綁著,才不至於滑下去。甚至連椅子都消失了,只剩下懸空的坐姿;
譬如頭像系列中,臉上一貫的泰靜。縱然擺脫了淫逸,卻隱隱浮現出眼波橫,眉峰聚,成為一種面相的山水或地圖。但這並不是入禪或解脫,而是靜物成為靜物的另一種必要遁形;
譬如夾在二度與三度空間中的肌塊,有一種普遍淡漠的表情,卻長出一對火眼金星,雷達似地若來若去;
譬如越來越退化成蠑螈的人形,同時又匍匐著向幽浮物種進化,特別令人感到那種潮濕而緩慢的蠕動;
譬如屢屢缺席的中景,斷然隔開了前景和背景。但為了彌補這樣的斷然,前景的肢體漸漸浮沈了起來,開始有種水底的、緩盪的擺動;
……
似乎也只有透過這樣的來回拉扯,身體才可能完全鬆弛下來,擺脫淫逸的暗示,成為名符其實的靜物。而先前肉感所激發出來的種種情緒,也經由不斷的細分和譬喻,還原成了力矩和向量。所以關於身體的一切藝術,只要它夠透澈,都應該成為物理。只有物理界的色情才是更天真,更大無畏的色情,就像還在爬的小孩子第一次發現了性器,自己玩得很開心。
這是非常原始的開心。
2005.01.20
郭光宇,宜蘭人,魯汶大學社會學碩士,哲學學士,巴黎第五大學社會學高等研究文憑。曾獲聯合文學新人獎,聯合報文學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