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已經入冬了,我和魏禎宏相約在市立劇場前碰面,我才剛用掉他早在一年前就預訂了座位卻因臨時要打工而不能來的戲票,免費看了一場舞蹈,而他在散場時分匆匆自才打佯的中式餐館趕來,見面時仍忍不住洋洋得意地說他今天整整作了四十幾個荷葉包。我們在寒風中繞過公園前行,他從背包裡掏出一個小玻璃瓶給我,裡面是洗淨切妥、水燙過的、顏色仍青翠好看的花椰菜。
「什麼佐料都不必加,真的很好吃!」這位大廚師說。
我脫掉毛手套,一朵朵小椰花倒出來就當作零嘴吃了起來,啊,如此原味清甜!至今難忘。
約莫一年後的現在,我看著他電傳來的幾幅新舊油畫,色彩如此飽滿流暢,構圖這樣迂迴張致,我的舌尖唇角不自覺回到那冷天裡的爽脆蔬菜味,清朗微甜,溫厚不膩。
我自十五歲便認識魏禎宏。那時我們都編校刊,初見面時很有點文藝青年的故作姿態,彼此偵試著。他長我一年,樣子長得白淨清爽,能文擅畫,看似高手,更讓人提防三分。可這人一開口,完全是個沒心眼的孩子,半點沒打算裝聰明,當下就把文藝青年的格調破了功,我也才對他自在起來,私底下喚他「小童」,彷彿要去性別了才能作得朋友。
很多很多年過去了,一直到他赴法讀書前,我才有機會再見了他的畫。那時他的版畫技巧已十分純熟,意境天真誠懇,如夢似幻的憂悒與不安,連死亡都花朵盛開。黑白分明,多年不變,還是我認識的那個少年小童。
他到法國十幾年間,藉由書信,我們似乎才比較熟稔。我開始收到他寄來的油畫相片,飽滿的色彩,每個畫面都有故事。創作裡的專注,呼之欲出。我心裡想:「嘿嘿,這小童可怎麼再寫小說啊?繪圖裡,想像與曖昧無限大,說不完。」果然一才不能二用,自此不再看他分心寫小說。
就我來看,三十歲之前,魏禎宏的畫經常是華麗的,生命力活蹦亂跳,有時不免太過張揚。一直到98年「黑色森林」的個展,我在台北的個展會場,好詫異地看見他大幅大幅的炭筆畫,這樣簡直是重體力勞動的一筆一畫,卻又好簡單的只是黑與白與直線條,大樹啊草原啊女體啊……這才覺得他的畫筆安靜了下來。
這樣的安靜,後來就一直出現在他的油彩裡了。因為心平氣和了些,他似乎才得以不疾不徐把各種人物安置好,百無聊賴的、慵懶的、淗氣的、無所謂的、精力旺盛的……各種人,都得以進入他的畫框找好位置,各得其所。
以上自然都是我作為一名觀畫者的噫測──也許正反映了我自己心態的轉變也不一定。而更真實的接觸是,我在2003年的冬天暫居巴黎,才得以看見魏禎宏作為一名畫者,竟是這樣一絲不苟地努力、作工、創作、反覆練習。這著實令我驚詫。我向來以為,藝術多少是有點仗恃天分的,不可解的天生密碼,再多的人為努力也不可得,這才令人讚嘆、仰慕、無以挎貝之。特別魏禎宏的畫這樣華麗,不由令人連想是某種優沃的個人特質,彷彿作品也不過是最後的錦上添花,不必太花力氣。可我在巴黎看到的小童,確真是一個簡單紥實、步步為營的創作者。他不貪心,也不虛華,他甚至是太認真、太有規律地工作了,創作之於他竟也像是除草(他偶有的打工機會)、縫項鍊(耶誕節前他自製來賣錢的小玩意)一般可預期的工作。他畫畫是這樣辛勤、認份,一點都沒有捷徑,天天畫、累積著畫,認真到讓我覺得有損藝術家天份的想像。
在巴黎十幾年,魏禎宏的創作沒有斷過,打工維生也沒有斷過。除了搭車到城郊的畫室作畫,他就是帶小孩、油漆、搬家、翻譯、作餐…打工以謀生,平日也看表演也看展覽,累積點閒錢就跨出法國國界到歐陸其他地方玩耍。我總笑說,小童正是過著「一個完整的人」的生活:創作、勞動、生活、玩耍,不多不少,一應俱全。
他的畫,即便是個別人物畫,都像藏個未盡的故事,隱隱有個構圖上的張力在那裡。分明他畫中的人物性器官是這麼坦白不暐,偏偏你就是覺得陰陽兼俱,非男非女;而他的人與人的距離扭曲著,不管是無辜地睜著眼或神秘地閉上眼,你就是覺得有什麼發噱的事在默默發生,一轉頭彷彿就有人要笑出聲來了。可是他說,說得這樣輕鬆而沒有深度:「啊,我覺得這個手的姿勢很特別,想試試怎麼畫出來。」
他像營造工壂基、灌水泥一樣,很講究練功夫,基本功紥實了,人物的流動看來才有點幽默感。嗯,我想這是畫筆揮灑自如後才有的「餘裕」,有餘裕,人物與構圖就可以多些從容與幽默,即便是幽微陰沈處、騷動不安處,都相對自在安靜了。
這是我看魏禎宏的畫,及這個人。
2005.01.30
顧玉玲, 工運人士, 第28屆中國時報文學獎報導文學首獎得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