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體檔案建造時

文/吳克希(作家,占星師)

寶寶(魏禎宏)喜歡人體,尤其是被時間和重力扭曲過的身體。他從一開始畫畫就著迷於身體的可能性。他先是個檔案總管,然後才是個畫家,因為他在建立一座「人體檔案」。

他的作品主要是人像。畫中人大多是他的朋友,偶爾也有他遇到的路人,不過後者到頭來也會成為他的朋友。老實說,這位大量生產的檔案總管真的消耗了許多模特兒,好在的是,他們也可以回收再利用。畫布上這些可愛的萌萌體,有的裹著布,有的輕褪羅衫中,有的乾脆赤裸裸,不過看來都很怡然自得,帶點惡作劇的快感。這些暴露狂露得義無反顧,有種孩子氣的天真,感覺就像喝嗨了,又通通跑回去天體營……

寶寶熱愛八卦,不過卻不大會批評朋友,他接受他們的樣子,現實中和畫中都是如此。這不是因為他是好人,而是他太沉溺在自己的視界之中,以致於根本沒時間去說三道四。

最讓人驚訝的應該是他的解剖學。那些身體像是被某種不可知的力量所扭曲,幾乎是諷刺畫,不過擺在這個畸怪的花園裡倒是一拍即合。其實他從來沒想過要去扭曲他的模特兒;他只是把他們擺在不大一樣的物理條件下,好把他們的核心特質抽取出來。所以人體可以就這麼飄離地面,站在水裏,或坐在空中,每個部位也可以自由地伸縮或延展。這些「類人形」是人類處境的速寫,還在不斷異動,不斷發展。

這是一場優雅的怪胎秀,不知不覺就映照出我們日常中的怪胎性。

他的構圖有種奇異的「塊重感」:肌肉多筋,皮下長繭,身體被肉慾和苦楚徹底揉捏過,臉上的表情既純真又世故,彷彿連開悟都像是在庸人自擾。有趣的是,他的女人看起來雄壯威武,就像石器時代的亞馬遜女戰士;他的男人虎背熊腰,卻出奇地肉感而易碎,一不小心就基情四射。這些畫作性致勃勃,陰陽特質反覆辨證,爆發出獨樹一格的內在張力。

然而情色並不是他的主要興趣,他的企圖比這大多了。他的族人,既不是中性也不是無性,而是雌雄同體,乃至於多性人。作為一個檔案總管,他必須先蒐集所有和身體有關的資料,加以分析、分類,再從中製造出更多新的可能。他那兩個叫好又叫座的小畫系列 —《聖塞巴斯提安》和《浴室》— 就很具代表性。在這些看似信手拈來的人像中,暴力與溫柔,殘酷與愛撫,情色與貞潔,天然與妖嬌……一切都可以相互替換。這是希臘諸神的世界:性愛多元了,性別超越了,情色也正常化了,人類已經準備好隨時突變,邁向下一波進化。

繪畫是很感官的,寶寶也從來不會去遮掩他的感性和敏感。他是臉書的重度使用者。如果你加他臉友,很容易一天就會按上十次讚,然後開始懷疑自己的存在目的。他隨時隨地都在PO:今天的咖啡,今天的餅乾,車體上的廣告,展覽海報,地鐵裏的人,凱薩琳丹妮芙生日快樂,蘇菲亞羅蘭微笑中,赤裸裸的魚,天上的弦月,牆上的樹影,他做的創意料理,還有一堆搞怪自拍……

寶寶喜歡逗人家開心,特別是他自己。他當然自戀,就跟我們每個人一樣,不過他一點都不會不好意思。這是真自戀。他不會因為擁有身體而不好意思,也不會因為崇拜身體而不好意思。他唯一的英雄是米開朗基羅。這是一張王牌。

在臉書出現之前,他的餘興是寫部落格,拿相機四處亂拍,也剪報紙和雜誌做拼貼,還刻年曆寄給朋友當新年的問候。這其實是他的日常訓練。他是工作狂,不過狂得很快樂。他可以一天畫上十小時,而且每天畫。

嫉妒嗎?這倒不必。除非你跟他一樣,都是太陽魔羯,上升牡羊。

這是勇氣和意志力的最佳結合:牡羊帶來了行動力,魔羯則提供堅忍和穩定度。太陽落在魔羯零度,這是種業力性的沈重傾向,不斷想創建一些東西,又拒絕膚淺。還有什麼比塊重感更能展現這樣的偏執呢?還有,他的射手月亮只有在完全的自由之中才會得到放鬆和滋養。換句話說,他在潛意識裡一直渴望更多,更多的經驗,更多的採樣。這正是檔案總管的基本美德。

那些不擇地皆可出的小花就是很好的例子。這是個小而頑強的主題,它可以是頭飾、布紋、壁紙,也可以拓散成一片花海,或只是拈花微笑。寶寶喜歡花,一旦他喜歡一樣東西,那就絕不會是輕喜歡。於是花朵立刻成為戀物的「物」:不論你找到了多少含義,他的花朵都會衍生出更多的含義,跟你大玩躲貓貓。因為戀物並不只是在象徵層次上運作,它會在每個層次上自我複製。

所謂的戀物,是在某個物件上發掘出獨特的魔力,而後視慾望所需,隨時隨地將這種魔力召喚出來。只要懂得掌控戀物而不被戀物所掌控,就能夠催生出全新的現實,這是創作的原理。一個傑出的檔案總管,總是知道如何把事物的魔力抽取出來,為它獨立建檔,讓它成為一種具有辨識度的特質。於是,風格誕生了。

至於人體檔案,則是由許多不同層級的資料檔交織形成的巨大體系。一開始,它會需要一些像是身體細部的形態、組織、解剖、色譜等基本資料。再來,透過精密的比對程序,這些資料會開始組織成個別的人體檔案,比方說「朱利安」。這個檔案馬上又會延伸出它自己的系譜(畫於1995,2002,2013年的朱利安)。再進一步,我們還可以加入拓撲性的類別來讓「朱利安」變得更立體:這個身體在時間中起了什麼樣的變化?在每幅畫裏,身體和背景的關係如何?朱利安是一個人,還是出現在雙人畫、群體畫中?等等等等。

一旦人體檔案建好了,我們也就不必再去批判身體,斤斤計較這樣的鼻子比較挺,或那樣的胸型更性感。所有的身體都是獨一無二的,因此過於簡化的美醜判定也就不再有效。當我們進入人體檔案時,那些身體會自動成為我們的延伸。你可以在他們身上找到自己的七情六慾,也可以找到自己的精神性。他們每一座都是我們自身的廟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