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開朗基羅效應

文/郭光宇

米開朗基羅(Michelangelo 1475-1564)是魏禎宏心目中真正的英雄。他們同樣熱愛半裸到全裸的人體,同樣為筋肉的各種表情癡迷,同樣妨礙風化到令人懷疑妨礙風化的正當性,同樣在肉的溫床上讓人瞥見造物的神性。

米開朗基羅之所以是米開朗基羅,因為他知道怎麼用裸露去展示聖經的超人世界。即便經過了五個世紀,今天我們站在他的作品之前,依然能夠感受到那些人物的悲哀、堅決、無力,以及靈與肉的永恆鬥爭。他的作品完成了一種不可能的任務,絕對形象化,卻又完全超越了形象。他的亞當不只是亞當,而是所有人想像中的亞當綜合體,或者說是全部亞當性的一個切片。他的創作就像對著大理石或牆面吹了一口氣,那些被神話封印的人物就一一醒了過來。

相較之下,魏禎宏並沒有那麼大的野心,儘管和他心儀的前輩一樣,他也是每天都要上工的工匠,也是對文字極其敏感的文青(請參見他的臉書)。那些神話裡的眾生一向就是他精神上的鄰居,所以偶爾也會自己跑出來,讓我們見識到畫家的樂園夢境。有時候,我們會在他的畫作中發現人魚王國的子民,在水面上載浮載沉,露出謎一般的微笑;有時候,我們會撞見被亂箭射穿的聖賽巴斯提安,在那裏靜靜地享受傷口的痛楚,完全是斯多噶派的風範。他的人物具有一種奇異的魅力,好像隨時隨地都能利用當下處境,一秒切入冥想模式,直達解脫。

不過這些幻想式的題材只是魏禎宏創作的一小部分,他畫得最多的,還是他的朋友們。他是個嚮往遠方的人,卻又具有頑強的著地性。東海美術系畢業後,服完兵役,他去法國深造,從此就留在巴黎創作,沒再想過要換地方。上世紀末的巴黎還不大知道恐攻的威脅,檯面上的主流價值依然是「自由、平等、博愛」,也還算歡迎來自四面八方的外人。大概也只有這樣的巴黎,才能不斷提供他他所需要的異文化刺激。去看他的畫展,每次都覺得像在逛赤裸裸的聯合國,各色人種一字排開,黑的白的粗的細的,簡直就是比較人類學的圖說大全。

除了一些以野外或森林為背景的群像畫之外,魏禎宏的作品大多是一個人的肖像畫。為了凸顯人物的特性和癖性,他採取了一種幾乎沒有景深的簡單構圖:畫面上只有前景和背景兩個平面。這讓他的人物看起來像中古世紀的聖像畫,有種喬托(Giotto 1266-1337)式的拙趣味,彷彿又回到了文藝復興之前,透視法還不是理所當然的繪畫條件。把三次元的故事壓扁成二次元,少了立體感,反而神秘。

他的畫的背景通常是極簡的,要不是單一的色塊,不然就是簡單的佈景,一扇門、一扇窗、一張布幕、一張沙發,或是幽微的通道。他一開始就為他的人物想好了退場機制,似乎是在提醒觀眾:你看到的只是這位仁兄的一個面向,他還有更多我們不得而知的前世今生。偶爾背景裡也會填滿花草圖案,高亮度的人物則在濃綠的植被中緩緩現身。得到這樣厚待的肉體通常是年輕美好的,讓人想到獸性未脫的牧羊神,在甦醒的慾望中打顫。

前景出現的人物常會霸佔掉絕大部分的畫面,甚至有種被塞進框框裡的侷促感,不過這樣的配置也立刻營造出一種親密空間,彷彿他們也是我們好久不見的老朋友,Paolo、Thierry、Ken、P&G。看他們雙手抱胸,或搔首弄姿,坦蕩蕩面對著我們,有時也帶點防衛性,眼睛凝視著鏡頭,或是望向其他地方……久而久之,他們忽然不再是他們,不再是別人,而變成我們自己。在畫框的鏡子裡,我們終於和自己相遇了。

這樣的相遇是命中注定。這是亞當和夏娃的相遇:她本來是他的一根肋骨,但他卻意識不到,只有當她被抽取出來、填上血肉,他才能清楚意識到自己的陰柔面。性別原本就是流動的,也難怪米開朗基羅老愛把女體畫得那麼雄壯威武了。

這也是為什麼魏禎宏的畫總是這般曖昧,又這般透明。它們肉慾充滿,卻與情色無關;它們也不批判,只是把真相攤開來,好讓我們自己看。這裡面有種天真爛漫的愛。他對朋友、對世間的愛,說穿了只是自愛,但自愛也正是宇宙擴張的原點,一切創造的起源。

宇宙大愛就在自愛之中。所有賭上生命去創作的藝術家,其實都是這個主題的不同變奏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