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觸人間 溫情世象
魏禎宏「不只一個人的肖像」從工作室談起

文:邱馨慧

長年旅居法國的畫家魏禎宏,描繪人物的視覺風格鮮明,細膩處理肌理質感的人體,散發出穩重的量感,似乎可以觸碰到體溫和肌肉起伏。他沈靜畫面中的男女大多怡然自得,雖不見情緒起伏,細微表情與身體姿態,似乎隱約透露著信息。有時像是無言敘述一個諧趣的故事,或暗示著不說出口的情感秘密。

趕在魏禎宏啟程返台佈展之前,和他透過視訊,從日本一窺他在巴黎的工作室場景,聽他敘說他的靈光乍現與慢工細活。

魏禎宏的工作室距離住家一公里左右,他每天早上走路10分鐘到工作室,工作到晚上回家做飯,和同為畫家的妻子林麗玲共進晚餐。畫家夫婦各自在各自的畫室工作,保持著理想的獨立創作狀態。

工作室牆上掛滿魏禎宏的作品,其中許多是已經畫了幾年的未完成之作。魏禎宏總是在人們注意不到的細節反覆斟酌,直到自己滿意,每一張畫都可以說是他經年累月的沉澱。

無以復加的滿意狀態

「也有很快就完成的時候,但比較少,要看機會,順利的時候很快就完成。」他翻開圖錄中一張脖子上帶有花環的男子畫像,告訴我那一張一鼓作氣大概三個小時就完成。然後轉向牆上掛的一幅大畫,仰臥草地的一對男女裸體。「這幅畫已經畫了一年多了,這三天處理完帶回台灣。」接著走進同樣掛滿畫的浴室,一幅草地上坐臥一男五女的裸體畫已經畫了四年。他透過盥洗台鏡子的反照,審視畫中的每一個細節說:「有時間的話,真的可以一直畫,一直放在那邊看,慢慢改,慢慢地發現。」

魏禎宏說做到無以復加就是滿意的狀態。我們回到那張即將帶到台灣參展的仰臥男女,描繪肌肉皮膚的細緻度逼似新古典主義。他解釋著要如何繼續處理裸女頭髮與草地的輪廓線,增加男子腹部的亮度。畫中人物手的部分畫得十分講究,手指和手指之間透過明暗的表達產生了動作,每一根都有意思。例如女子一隻手搭在腹上,另一隻手舉到額頭上,仔細看他的細膩描繪,可以感覺到哪個指關節按壓下,哪個關節彈起。相對於精緻處理手指光影所呈現的豐富性,人物的面部顯得退居其後,帶出畫面強弱的韻律。

從拉一條線開始天馬行空

另一幅同樣是草地上一俯一臥的男女,這幅畫則畫了兩三年,但魏禎宏仍在思索畫中的場景。「最開始我只拉了一條線,我想畫一個人睡在天空中,可是後來畫成兩個人,又轉變成讓他們躺到地上來。我一邊工作一邊考慮要怎麼樣去完成這張畫的過程中,產生了很多的可能性。前兩天我想讓一個在天上,一個在地上。但要怎麼樣處理,我給自己丟出了很多問題。」他為這次展覽上傳的一段影片中,可以看到許多作品從開始到完成之間不斷變化的過程。

接著他帶我看的是一幅抱著貓的男子。憂鬱男子的肌肉同樣畫得非常漂亮,特別是在紅色背景的襯托下發出溫暖的光芒。依偎在他胸毛上的貓也畫得鬆軟,惹人想接過來抱抱,一看就是討人喜歡的漂亮作品。「可是我必須要處理的問題還蠻多的,第一就是這隻貓,第二這個身體還不平衡,這個肩還要再壓進去,那個肩出來一點,這邊的暗影也要再打下去。背景這塊暗紅的大小必須要再考慮,那塊可以打到後面去,拉出一個空間感。我把它掛出來,每天看著可以怎麼樣處理。」

另一幅這次會跟著他搭飛機帶回台灣的畫,兩個裸男撐肘斜臥草地上。他指著大片草地的一小塊說「這部分和這部分太一致了,缺乏一些動態的東西。」他覺得不妥之處,其實是一般人看畫時不會注意到的小細節,這些細節只有畫圖的人自己會注意到,魏禎宏每天面對滿牆的未完成之作,琢磨完善之道。

來自藝術鑑賞的靈感

這幅草地上兩個男子的靈感來自魏禎宏的劇場觀賞經驗。「劇場中有一幕,整個大舞台幾乎是裸空的,沒有任何的舞台設計,只打了一束燈,其他全暗,中間只有兩個舞者,他們也沒有動作,躺在那邊大概四五分鐘,然後就換另外一幕。」劇場空間的黑暗部分提供了想像,在畫布上轉換成森林中的草地。

魏禎宏經常閱讀、看電影、看戲、看展覽,這些習慣給他的創作帶來各種刺激和想法。一幅圍坐方桌的三個男子,作畫動機來自今年六月在龐畢度中心,看到法國抽象畫家艾里翁(Jean Hélion)的〈三個裸女〉(Les trois nus , 1946)。畫中裸女的姿勢,讓他想起自己以前分別畫過的三個姿勢可以構成一幅畫,於是開始動手,在十月完成畫作。畫中三個男子的動作與艾里翁畫中的裸女幾乎相同,但兩幅畫感覺截然不同,艾里翁畫作呈現跳躍的動感,魏禎宏的畫作則一如繼往的沉穩安靜。

魏禎宏表示他其實有意識地追求畫作的沉靜,「因為我是一個不安靜的人,所以做安靜的東西,那個不安靜永遠會在。當不安靜在安靜中透露出來時,它的力量會更強。動態不需要靠動作來『動』,我算是很早就意識、自覺到的。」畫中的人靜止不動,卻已經在敘述。

人體是無窮可能性的主題

「包括模特跟主題對我來說都是一個促因,引發我開始一張畫。模特的身體引發我去工作,去傳達,傳達所謂安靜,或者是安靜裡的躁動、情緒或壓抑或什麼。就像用文字上描述暴力,不一定要寫暴力才暴力,有時候精神暴力比實際暴力還更暴力。」

魏禎宏對肖像人體有獨鍾,他認為其中有許多可以探索。他提到有一回工作完,模特要離開時說覺得自己像一個物體,魏禎宏告訴他:「你是一個主題。」魏禎宏認為對畫家而言模特、人體或肖像是一個主題,這個主題上可以讓畫家去發展,有許多可能性。「一張臉會一直變,閉上眼睛和張開眼睛的臉不一樣,手舉起跟放下的身體所傳遞的訊息會不同。我藉由一個主題進去之後,到最後完成的時候,考慮的基本上都是比較繪畫性的東西。」人體是無窮可能性的主題,透過人體魏禎宏嘗試各種藝術的追尋。

草地上的男男女女

另一張草地上四裸男,其中一人只把頭伸進畫面裡,另一個的部分身體被切在畫面之外,構圖大膽幽默的奇特構圖,在眾多畫中顯得特別突出。魏禎宏的許多作品都以草地為背景,這讓我想起去年橫尾忠則在東京國立博物館的個展中,無所不用其極地參照經典之作,其中「草地上的午餐」也是他反覆表現的主題。

「我以前畫過草地上的午餐,我很喜歡這個主題,可以表現很多東西,要表現人體可以有人體,要表現大自然有大自然,可以描繪植物製造場景,是一個可以發揮的主題。有點像聖母抱聖嬰,它的宗教性很強,但我覺得畫聖母與聖嬰,在藝術上要做得好的話,絕對不會只是宗教上的意圖,而是對母親跟孩子、母愛,或者是親子關係有一定的感動,才有可能畫出好的聖母抱聖嬰。所以題材跟題目基本上都是最表面的,能用個人的特殊的情感把題材做出來才有意義,而且才會脫離那個主題。也就是當我們看到那個主題的時候,不是只停留在草地上的野餐而已,草地上的午餐是最表面的,是一個題目,每個人有不同的表述方式。」

所以當我們看到魏禎宏畫中男子的背心單肩掉下(薩特金〈x夫人肖像〉),或男子指掐乳頭而旁邊的男子護著胸不給捏(羅浮宮〈佳布莉埃爾及其姊妹〉),或男子舉起手臂神似畢卡索〈亞維農的少女〉時,除了解碼美術史諧作的樂趣、體會畫家文化底蘊,主題之外的傳達才是畫家最想說的事,這樣的繪畫鑑賞也更加耐人尋味。

藝術裡的人體跟解剖的人體是兩回事

魏禎宏也畫過聖賽巴斯提安等宗教主題的繪畫。這次展品中一幅頭帶一圈枯葉的男子,男子頭型或因俯角顯得有點變形,大眼尖耳彷彿電影裡的精靈,但由於戴上葉冠又透露出一絲宗教感。枝葉是魏禎宏在路上撿的,編成頭冠讓模特戴上,人物便產生介於聖、俗、靈的曖昧。魏禎宏曾跟東正教的傳教士學過兩年聖像畫,他喜歡早期繪畫「那種拙拙的,但很感人」。

變形常見於魏禎宏的畫作中,讓人想起帕爾米賈尼諾(Parmigianino)現藏於維也納的〈凸鏡中的自畫像〉中,那隻將文藝復興帶到矯飾主義的大手。

「變形是必要的,變形基本上是讓它更有趣,如果變形能夠讓它更有趣我就會變形。我覺得變形需要足夠的洞察力,看到正常形象在畫面上的無聊的時候,就讓它變形。而且變形是畫面成立就成立了,當畫面漂亮的時候沒有人會去在意變形。例如波提切利〈維納斯的誕生〉風神在天空飛,脖子和頭沒有接起來,脖子和肩膀也沒有接起來,可是我們看到的時候覺得好美,這個時候所有的所謂變形並不造成干擾。但如果真的脖子接到頭、脖子又接到肩膀,手的位置也對的話,可能只是很僵硬的人體。藝術裡的人體跟解剖的人體是兩回事。」

兩幅姊姊畫像

畫室中一幅2011年開始畫粉紅色背心坐姿女子,她是魏禎宏的姊姊。由於有些部分還沒處理好,這幅畫一直留在畫室中十幾年,每回有人造訪都會特別注意到它。這幅畫的畫法特別簡單,卻非常吸引人。畫室開放時,法國婦人盯著畫中人一直看,問這人是誰。一個藏家也說畫中人很特別,和其他畫裡的人不太一樣,好像很信任畫家、很放鬆。

這是一幅畫得特別樸素的畫,沒有用太多技巧,也可說是欠缺完整度,但非常動人。畫中人也幾乎沒有表情,沒有討好畫家或自我表現的意思,一種近乎「無」的原本的存在,卻散發出永恆穩定的慈祥感,傳達出模特與畫家之間的親情關係。魏禎宏想完成這幅畫,卻怕破壞它現有的狀態,於是重新畫了一幅,精緻處理了身體的各個部位和衣服的皺摺紋理。這幅精緻版的姊姊畫像已經送回台灣,即將在本次畫展中發表。

魏禎宏畫筆下的姊姊那種難以言喻的美好神情,恐怕是畫家一生的追求。「有這種瞬間的時候就要好好把握。沒有這種瞬間,每天還是要到工作室來工作、掃地、做畫布、看著畫,然後看這邊要不要暗一點,那邊再拉大一點好不好。」

有感而發才動筆勾勒繪畫,魏禎宏的畫和他的為人一樣老實。這些與畫家產生共感的人物畫像圍繞著工作室,形成一個有情的世界,這個世界有待完成,魏禎宏凝視著他們,在畫布角落不被關注的細節中用心,畫家的生活日常、情緒思路,與修業積累,也無聲地埋藏在筆觸、色彩和明暗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