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寶(魏禎宏)的畫,最令人吃驚的地方,就是看他怎麼去處理那些筋肉。
他的畫是由一系列的對比構成的。那些實實在在的肉體,看起來極度肉慾、極度色情,但他們的臉上的神色卻又一派平靜自在。透過不同程度的扭曲,那些姿態又同時展現出肌肉與意志的強健與無力。那些身體雖然看起來筋肉發達,卻又能夠了無罣礙漂浮在背景之上,彷彿活在一個重力只有地球一半的伊甸空間。這些刺激性的對比給人一種「暴力式溫柔」的印象。這種暴力式溫柔貫穿了寶寶的所有作品。
第一次接觸到這些畫的人,往往困惑多於理解,狼狽多於自在。那些看來有點萌的畫中人物,在對我們微笑打過招呼之後,突然就跳出來,用他們的裸露攻擊我們,強迫我們去面對自己的慾望、性愛、性向、老化、羞恥,換句話說,強迫我們去正視對身體的不安全感。寶寶甚至還給了我們一個帶點童話風的場景,更加激化了這種困惑和狼狽。於是我們的美學就被各種感覺打得東倒西歪,不知所措。這正是藝術家的功力所在。
如果說現代繪畫把身體從寫實主義中解放出來,那麼很顯然,寶寶寧可回過頭去擁抱古典主義。就如同他的文藝復興前輩重新發現了人體的價值,他也在他朋友的身體上找到了自我表達方式。他對身體特別是筋肉的執迷,已經到了一種信仰的地步,所以我們總是覺得他的畫似曾相識,好像那些宗教畫和拜占庭聖像。可惜大部分的宗教對肉體都不大自在,不幸的是,我們自己也沒比我們創造出來的宗教好到哪裏去。所以這裡比較棘手的問題是:怎麼樣才能讓肉體也擁有精神性?
筋肉是傳達運動意志的媒介,也是一種介於身體與環境、實體與氣體、肉慾與精神之間的介面。作為身體的基本組織之一,它又是一個會說故事的力場,我們可以從它的狀態推衍出它所經歷過的一切,也可以預知它即將做出的動作。
寶寶那些看似平和溫馨、甚至有點牧歌風的場景,其實是由三個有機層面堆疊而成的:由筋肉所填滿的主層面,由眼神所暗示的內層面,以及由背景所構成的外層面。
在主層面上,我們可以看到各各式各樣的筋肉:眼肌、頰肌、下巴肌、頸肌、肩肌、臂肌、指腱、胸肌、腹肌、生殖器、腿肌、腳筋、趾腱等等。每塊筋肉都在告訴我們一些事。它是怎麼構成的?又怎麼被使用?有沒有鍛鍊?為什麼會變形?受過什麼樣的傷?現在狀態怎麼樣?有沒有慾望?之類的。在寶寶的畫筆下,筋肉是一種人格。有趣的是,muscle這個字來自拉丁文的musculus,意為小老鼠。少了這些在皮膚底下亂竄的小老鼠,大概也就不會有寶寶的畫。
寶寶是個感覺派,又是個聳動派,他很知道該怎麼煽動我們的好奇心。有時候,筋肉並沒有被直接畫出來,而是半遮半掩,蓋在衣服底下。這是脫衣舞的技巧,欲蓋彌彰只為了撩人遐想,讓人懷疑起那些背心和襯衫的居心(《一個故事》、《紅禮服與白背心》、《條紋褲》)。有時候,軀幹上的筋肉完全失去了肉的意味,於是完全被衣服裹起來,密不透風。這時候暴露在外的臉部和手部筋肉就會特別有表情,一躍成為畫面的主角(《C&L》、《畢黛麗夫人》)。
由眼神所暗示的內層面是寶寶的另一個殺手鐧。眼睛之所以是「靈魂之窗」,就在於我們能夠透過這一對洞,看到更多關於人物的內心資訊。這叫偷窺秀。
仔細觀察可以發現,這些人物的左眼和右眼不大協調,不止形狀不一樣,大小也不一樣。它們要不是鬥雞眼,不然就是患了斜視。這種眼肌的不協調其實是一種繞道,目的是讓我們自己DIY,自行合成3D影像。為了把人物看得更清楚、更立體一些,我們的眼睛就跟3D眼鏡一樣,必須自動矯正畫中人的大小眼。這其實是立體派的技法。
在由背景所構成的外層面上,我們可以發現兩種截然不同的風格:極簡主義和「幻想花園」風。
如果背景是在室內(或疑似室內),通常會採取極簡的表達方式,牆壁會化約成一片同色系的漸層色塊,像背光。不過還是可以看到一些饒富趣味的物件,像是沙發、椅子、踩腳凳、鞦韆、床鋪或是窗帘。這些物件不只是單純的裝飾,它們同時也幫身體下錨定位,不至於過度飄浮。當然,在現代繪畫中飄浮並不犯法,像夏戈爾,不過這似乎和寶寶那種挾帶著重量感的筋肉美學有所抵觸。
如果背景是在室外,那麼就很可能出現某種幻想花園般的景致(《一個故事》、《林中女》、《野夜》)。這裡的一草一木刻畫相對精細,一群諸神從神話裡走出來,每幅畫作的名稱都可以直接拿來當作心理分析式的隱喻。
不過不管是哪一種背景,身體都不會在身體之外的背景上烙下強烈的陰影,頂多只有一層薄薄的暗沈氣罩,點出光源的方向。相反的,身體本身的筋肉起伏卻總是用強烈的明暗法畫出來。身體上的「強影」加上身體周邊的「微影」,聯合製造出一種輕盈感,於是再怎麼的粗壯沈重的身體都會離開地表,開始懸浮起來。
在寶寶近期的作品中,輕盈感似乎成為一種主要關懷。除了身體的飄浮之外,他那些筋肉感十足的熊哥熊妹,身形也越來越修長,優雅得像一群游水的青蛙。苗條是新一代的性感。畫家的本能和美學持續進化,這些懸浮的筋肉體就是最好的見證。畢竟藝術從來就不在於表現美,而是去質問美到底是什麼。